“张伯驹、潘素先生将所藏晋陆机《平复帖》卷,唐杜牧之《张好好诗》卷,宋范仲淹《道服赞》卷,蔡襄《自书诗册》,黄庭坚《草书》卷等珍贵法书等共八件捐献国家,化私为公,足资楷式,特予褒扬。”
—— 部长沈雁冰
1956年7月,时任文化部部长的沈雁冰颁发了这样一个褒奖令。
褒奖令中的“等”字,包含的另外三件作品是:宋吴琚的《杂书诗帖》、元赵孟瞓的《章草千字文》,元俞和的《楷书》。在收藏界,张伯驹以眼力过人著称,他所收藏的古字画,都是精品中的精品,而这八件,连同1952年捐献给国家的《游春图》,是他三十年收藏生涯中的极品。
对于一个收藏家来说,送出任意一件藏品,都会忍受“割肉”般的痛苦;要将自己最珍贵的藏品悉数送出,那简直是“刮骨剔肉”了;而对醉心于藏品的收藏家来说,这样的选择,只好用上“情何以堪”四个字了。
但张伯驹似乎是收藏家中的另类,他捐得洒脱,捐得愉快,捐得如释重负、如偿夙愿。
在今天很多人看来,收藏是一种投资方式,收藏是为了升值、赚钱。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收藏界,张伯驹的学识和眼力得到高度认可,是公认的最优秀鉴赏家之一,古字画只要经他的手,肯定升值无数。但众所周知,张伯驹的收藏是只“入”不“出”。很多东西,他收藏数天后就有人出数倍的价钱上门求购,都被张先生一句话轻轻打发:“张伯驹旨在收藏,贵贱不卖,恕君海涵。”
张伯驹的收藏不是投资,不为赚钱。最初收藏,就是出于兴趣和爱好,藏品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乐趣,令他欣赏到“古往今来的月光”;他对藏品倾注的情感,对藏品的珍视、珍惜、珍爱,只能用“醉心”“痴迷”这样的词汇形容。
1956年,他却把自己珍视、珍惜、珍爱的藏品捐给了国家。1965年,他再次把三十多件珍品捐给他所任职的吉林博物馆,其中包括宋代杨婕妤的《百花图》——中国现存最早的女画家作品。《百花图》是他十分喜欢的作品,他曾写道:“我终生以书画为伴,到了晚年,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件珍品,每天看看它,精神也会好些。”但就是这样一件被他视为最后的精神慰藉的作品,他也捐了出去。
张伯驹被誉为“天下民间第一收藏家”,却是收藏家中的另类。有人说,张伯驹颠覆了“收藏家”的概念,“收”而不“藏”,凡“收”必捐。那么他倾家荡产、历尽艰辛地收藏古字画,到底是为了什么?
其实,收藏还有更重大的意义:这是记录历史、保存文化的一种方式;一个民族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遗产,由此得以传承、延续。
或许,这样的境界,是张伯驹收藏文物的最大动力,也是他捐献文物的最重要原因。正如他自己所说,“予所收蓄,不必终予身,为予有,但使永存吾土,世传有绪,则是予所愿也!今还珠于民,乃终吾夙愿。”在他看来,这些文物离他而去,是“得其所哉”。
1956年7月的那个褒奖令,虽只是薄薄的一张纸,却是沈雁冰亲笔全文书写;虽难称华美,却弥足珍贵,因为它是在褒扬“一个深爱中华文化的人,为保存本民族文化遗产所做的伟大贡献”。
种种别号见证“痴迷”
张伯驹的名号很多,他名伯驹,字家骐,号丛碧,别号游春主人、好好先生。这些号和别号都是有来历的,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藏品的沉醉和“痴迷”。
1926年,他看到康熙皇帝的御笔“丛碧山房”,一见倾心,购而藏之,越看越爱,更喜“丛碧”二字寓意繁茂葱茏,干脆自号“丛碧”,书斋也改名为“丛碧山房”。历尽曲折得到《平复帖》后,他又把自己的住所命名为平复堂。
张伯驹对古字画的痴迷,在当时的收藏界人所共知,北平琉璃厂不少古董商,有好东西就会先通知他。他一听到消息,就会尽快赶过去先睹为快。只要看中的,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收藏,甚至借钱也要买。他常常是先付对方一部分钱,余下的分段付清。如此一来,他得到的佳品越来越多,有时欣喜难抑,无以表达,就将自己的名号一加再加。
他自号“好好先生”,不是想当好好先生,而是因得到了杜牧的《张好好诗》。由于年代久远,唐人真迹传世极少,名诗家手迹更是寥若晨星。李白的《上阳台帖》、杜牧的《张好好诗》等真迹能传承至今,简直是奇迹。况且,《张好好诗》背后还有一个优美而感伤的故事。
杜牧26岁中进士后,在江西结识了歌伎张好好,此女善唱,用今天的话说,就是能发出“海豚音”。其歌声响遏行云、穿街越衢,令杜牧大为倾倒。十多年后,杜牧又在洛阳街头偶遇张好好。此时,她已嫁作他人妇,当垆卖酒,不复当年清纯模样;而杜牧自己也人生不得意,亲朋飘零,鬓发已苍,不由大为感慨,回到居处,就写下《张好好诗》。这是一首58行的长诗,但诗人仍意犹未尽,结句为:“洒尽满襟泪,短歌聊一书。”
《张好好诗》可说是杜牧的手稿,长达162厘米,不仅诗篇文笔委婉,书法也称杰作,写得奇肆跌宕,潇洒自如,一派清新刚劲之气流溢于字里行间,与诗篇相得益彰。杜牧本来就是书法大家,董其昌云:“颜(真卿)柳(公权)以后,若温飞卿、杜牧之,亦名家也。”在唐代以法相胜的风气里,杜牧凭其才气,将《张好好诗》写得潇洒飘逸,笔势飞动,直逼晋人之韵,古人评为“牧作行草,气格雄健,与其文相表里”。
杜牧的这份珍贵手迹,曾递藏于宋徽宗、贾似道,明项元汴、张孝思,清梁清标等人之手,清乾隆年间入藏内府,后被溥仪携出宫外,流散民间。张伯驹最终有幸得到,欣喜若狂,从此自号“好好先生”。
过了没多久,张伯驹不得不再为自己起一个别号——“游春主人”,因为他得到了被称为“中国第一画卷”的《游春图》。他不仅自号游春主人,还将所居承泽园更名为“展春园”,词集定名《游春词》,杂记也冠以《春游琐谈》。如此这般,不仅因《游春图》极其珍贵,更因他费尽心力得到这件国宝之后,心中实在欣喜万分。
《游春图》凝聚先生心血
江南二月,桃杏争艳。风雅之士策马、散步或泛舟出游,郊野春光和煦,山形耸峙,水波浩渺,万木复苏,祥云涌动。
这是《游春图》所展示的画面。该画用笔细劲有力,设色彩丽鲜明。人马体小若豆,但刻画一丝不苟。浓烈的色彩渲染,烘托出秀美河山的盎然生机。
研究者认为,作为现存最早、以自然为描绘主体的作品,《游春图》体现了中国山水画的基本特征,具有“可行”、“可望”、“可游”、“可居”之景,如教科书一般,印证了郭熙在《林泉高致》中提到的构图法则:“山以水为血脉,以草木为毛发,以烟云为神采,故山得水而活,得草木而华,得烟云而秀媚。水以山为面,以亭榭为眉目,以渔钓为精神。故水得山而媚,得亭榭而明快,得渔钓而旷落,此山水之布置也。”
《游春图》的作者展子虔是北齐至隋之间的大画家。在中国绘画史上,展子虔被认为是一位继往开来的人物,他一方面继承了魏晋时代的技法,一方面预演了新的画风。在他之前,绘画对自然景物的表现主要是象征性的;他开始了中国画家恢复自然秩序、利用空间感表现自然山水壮美的尝试。历代学者都认为,《游春图》“写江山远近之势尤工,故咫尺有千里趣”,结束了中国山水画“人大于山,水不容泛”的稚拙阶段。有人因此认为,展子虔“可为唐画之祖”。
《游春图》为历代鉴赏家所珍视,递藏于宋徽宗、贾似道,元代鲁国长公主,明内府、严嵩之手,清代经梁清标、安歧等人之手而归清内府,后溥仪携其至长春。
1945年,溥仪被俘,混乱中,他所拥有的大批字画散失民间,引起收藏界的极度关注。北京古董商马霁川最早奔赴东北,收购到不少精品字画。回来后,他将一些伪迹和寻常之品卖给故宫博物院,已将本金赚足。随后,陆续卖出一些真迹精品获取重利,其中唐代陈闳的《八功图》卷、元代钱选的《杨妃上马图》流失国外。
此时,《游春图》竟然也落到了马霁川手上。张伯驹得到消息,异常着急,唯恐这件重要国宝被卖到国外,匆忙赶去与马霁川接洽。但马氏索价800两黄金,这是张伯驹拿不出来的,他刚用110两黄金收藏范仲淹的《道服赞》,就是卖了不少家当才凑够的。
但张伯驹不愿弃之不问。他前去拜见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,陈述该卷当收归故宫博物院。但马衡院长表示,故宫连日常维护的经费尚且不足,实在没有能力收购。
无奈之下,张伯驹决定自己解决此事。他平生淡泊洒脱,可一旦认真起来,就会显出超人的精明和聪敏。他连日到琉璃厂去,遍走荣宝斋、一得阁、德古斋、庆云堂等字号,每到一处,就大声宣扬:“有一幅《游春图》,此卷有关中华民族的历史,万万不能出境。谁为了多赚金子,把它转手洋人,谁就是民族败类,千古罪人,我张某决不会轻饶他。”
以张伯驹的身份,此事很快渲染得满城风雨。马霁川自知转手洋人有很大麻烦,经人斡旋,同意以220两黄金的价格让给张伯驹。
张伯驹的女儿张传彩曾回忆道:220两黄金也不是小数目,为了保住《游春图》,他决意卖掉自己位于弓弦胡同的宅院。这宅院原为李莲英所有,十五亩大,“有四五个院落,果树葱郁,芍药、牡丹盛放,好几个会客厅、长廊”,是张伯驹最喜爱的居处。但为了购买《游春图》,他忍痛割爱,将其卖给了辅仁大学。据马未都先生估算,这个宅院搁到现在,光拆迁就得一个亿。
张伯驹把卖房所得2.1万美元,换成220两黄金前去买画,但马霁川又节外生枝,借口金子成色不好,要追加20两,不然《游春图》将另寻新主。张伯驹万般无奈,只得回家想办法,这就引发了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:张伯驹回到家,让妻子潘素把她的首饰卖掉,凑足20两黄金。潘素自嫁给张伯驹后,无事不顺从丈夫心意,但这一次她也踌躇起来。这时张伯驹大约已心力交瘁,见妻子如此,一下躺倒在地上,怎么也不起来了。潘素无奈答应了他,张伯驹这才从地上起来,拍打拍打身上的土,若无其事地回屋睡觉了。这个时候,张伯驹已是年近五旬的人。
了解了张伯驹得到《游春图》的经过,我们才能理解他得到这幅“中国第一画卷”后的欣喜。
一个月后,南京总统府秘书长张群来北平,第一件事就是询问《游春图》,并给张伯驹来函,表示愿以500两黄金收藏。张伯驹暗暗生气:故宫博物院连维修经费都得不到保证,张秘书长何以如此大方,张口就是500两黄金?于是复函:“张伯驹旨在收藏,贵贱不卖,恕君海涵。”
“予所收蓄,不必为予有”
上个世纪50年代初,新中国展现的生机和活力,让张伯驹对政府产生了信赖和热忱,他先将《游春图》捐献给故宫博物院,又通过统战部部长徐冰将李白的《上阳台帖》送给毛泽东。对于一向游离于政治之外的张伯驹来说,这是很不寻常的举动。毛泽东既喜书法又爱李白,曾把《上阳台帖》置于办公室,常忘情欣赏。但按照他自己立的“领导人不能接受礼品”的规矩,后来忍痛割爱,将此帖转赠故宫博物院。
1955年年底,政府发行公债,号召群众踊跃购买。张伯驹家当时没有多少现钱,于是他就跟夫人潘素商量,将《平复帖》卖给故宫博物院,用所得款项购买国债。故宫方面很高兴,出价20万元。张伯驹转念一想,卖掉《平复帖》再买国债,不如干脆捐了。他跟潘素商量,两人决定在自家藏品中选出八件捐献给国家。
后来张伯驹说起此事,话很简单:“我看的东西和收藏的东西相当多……这些东西不一定永远保留在我这里,我可以捐出来,重要的是这件宝物永远保存在我们的国土上。” (来源:大河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