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次我在旅途上听两位画盲谈论“实验艺术”,引起我的注意。
某甲说:实验艺术就是很差的艺术的雅称或托词。凡是低档的、粗糙的、拙劣的、蹩扭的、乱七八糟的画,都可以称为实验艺术。
某乙说:不对。不是很差的画,而是很差的画家。比如断胳膊断腿的人、色盲、弱智,他们想画画,画又画不准,画出来的东西就是实验艺术。
某甲说:不对。我翻过好些介绍实验艺术的画册,那些人都很正常。
某乙说:不一定。表面很正常,心理却变了态。
某甲、某乙很快达成共识,没有继续议论下去。本文却想接过他们的话题,正儿八经地考辨一下实验艺术,从另外的角度对它进行否定。
即使在科学研究中,实验的作用也是有限的,它只在中观世界的某些零碎工程中生效。中国的施惠学派认为:一尺长的竹鞭,第一天截取它的一半,然后每天截取剩下一半的一半,永远也截取不完。两千多年后的今天,科学家仍然不能通过实验证实这个论断,也不能通过实验证伪,他们找不到无限切割的工具。
20世纪的人类社会可以视为一个庞大的实验室。从科技、经济、政治、学术到社会契约,都在进行实验。艺术受到感染,也就顺理成章。实验艺术的说法,对于推介大众感到费解的艺术创作,或许很实用。不过将艺术同实验捏合在一起,毕竟是勉为其难。实验艺术即使作为一个非学术性的传播术语,也只能在特定的时期起作用,时过境迁,它就会被人遗弃。与其如此,不如另起炉灶,寻找更合适的词汇。比如前卫艺术、先锋艺术、新锐艺术之类的比喻式词汇,都胜过实验艺术这个术语。
实验是同目的联系在一起的,它的指向是功利,而艺术的本性不在于目的。实验是同理性联系在一起的,如同艺术是同直觉联系在一起一样。理性常常是艺术的克星,无论是宗教理性还是科学理性,都会使艺术黯然失色。实验充当着科学发展的工具,科学时代的格言是“失败是成功之母”,科学时代的粗浅方法是实验。六六六杀虫剂据说实验了666次才宣告成功,这类事例特别能打动科学时代的臣民,当然也刻骨铭心地打动过这个时代的美术家。不过艺术不等于科学,科学方法对于艺术,有时是无用的,比如用解剖学来检测毕加索的人体;有时是有害的,比如用生物学来批评古代神话;有时貌似有用而实际有害,比如将前卫艺术纳入实验的轨道。实验是西方近现代美术技法的支柱:绘画透视学依据的是几何学,艺用解剖学依据的是医用解剖学,绘画色彩学依据的是科学色彩学。这些技法学科就象巴黎女人的紧身腰带一样,在造就西方美术特色的同时,极大地限制了艺术的天性。中国美术界推行实验的艺术观,长达十多年,结果“创作”风气越来越匠气,越来越拘谨,越来越呆板。
实验不对即出错,而艺术本身没有对和错,只有当艺术家涉及道德范畴的活动时才会出错。比如顾恺之用巫蛊术要挟邻居家的少女;苏东坡的蜀党被在朝的蔡京宣布为奸党之后,李公麟见了苏家的亲友,假装不认识;赵佶无节制地营造艮岳,致使国破家亡,等等。此外,你想依靠艺术赚钱或出国,投入方式不妙,弄得血本无归,也算出错。艺术本身没有对和错,对和错的二元判断是冷战时代的思维习惯,是人类的孩童时代的批评定式。艺术史不是对的艺术取代错的艺术的历史,而是艺术形态不断丰富的历史,是人的感觉不断展开的历史。一旦把艺术纳入实验的轨道,艺术的表达就将变成枯燥的和令人焦虑的过程,它既有害于艺术的本性,更有害于艺术家通过艺术去追求自由的信念。
实验作为检测科学理论与假说的活动,是一个外来的定义。一百年前,梁启超在《泰西(欧美)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》中写道:“甲派主实验,乙派主推理,丙派执其中庸。”这个定义及其实践,很快在中国被推广。胡适《实验主义》六:“凡科学上的证明,大概都是这一种,我们叫做‘实验’。”实验的课题可以视为系列化的问题。这些问题环环相扣,逻辑严密地向前推进。可惜艺术在于表达而不在于证实,实验活动充其量只是在追求新技法时才有用处。将当代艺术定格在实验之上,就是舍本逐末地定格在技法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