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本报记者 李宏宇 发自北京
“钱在讲国语”
形容2007年的中国当代艺术圈,该用“热闹”还是“折腾”呢?
在香港佳士得秋季拍卖会上,蔡国强的《APEC景观焰火 14幅草图》又一次创下中国当代艺术拍卖的纪录,7424.75万港币;近年拍场上的传统项目如方力均、岳敏君、张晓刚们也在不断刷新着自己的价格纪录。
拍卖行情的高举带动了收藏市场的热潮,市场诱使着画廊、展览一个个争先恐后冒出来。北京的画廊开到上海,上海的画廊开到北京,你来我往欣欣向荣;双年展在贵阳也开了第三届,去年又开到了安徽;不知不觉中,在各种以“厂”、“村”、“庄”为名的地头上,北京已经有了9个艺术区,只是十数年前曾在圆明园、东村挣扎流离的艺术家里,今天已经有不少人相当富有。
与钱相关的信息不但无法回避,而且是传播率最高的,所以北京宋庄的农民也知道这帮人有钱了,要收回当年便宜卖给艺术家的房子,官司打得兴师动众。过去的大山子国际艺术节(DIAF)不见了,798里办了“798艺术节”,原来办DIAF的到草场地办了“北京当代国际艺术节”,总之也是因利而起的纷争。可见艺术跟钱走得太近,不一定全是好事情。
据说2007年中国的当代艺术展览数量过了千,没有正式的统计,只是据说而已。
《美国艺术》在2007年一期杂志上刊登了执行主编理查德·维恩与纽约策展人克里斯多夫·菲利普斯、评论家芭芭拉·波洛克的对谈,话题是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的爆发式增长,标题就叫“钱在讲国语”。“北京圈里盛传一个笑话,说现在画廊比作品拿得出手的艺术家还多。”波洛克写中国当代艺术有近10年了,圈里混得很熟。
“只要到798大概转一圈就知道此言不虚。”她接着说,“画廊越开越多,可值得一看的展览没几个。太多国内国外的收藏家涌进画廊淘宝,想找到明年破纪录的作品。可是成熟到足以进入国际展览的艺术家根本不够。中国的画廊虽然大量增殖,够格的艺术经营却少得可怜。大多数只能算是展厅,在勉强的空间里摆出毫无策划的展览。”
策展人冯博一在2007年策划了十多个展览,但他自己也困惑:“市场好了,画廊多了,我做的展览里好多是跟画廊合作,也有艺术家自己出钱或有机构赞助找我做的。纯粹实验性、学术性的,占的比例少了。”列数这一年自己认为值得一提的作品,他也就举出了徐冰的《地书》、艾未未的《童话》、王鲁炎《被锯的锯》、邱志杰《为什么去那里》和史金凇的《三棵树》。
艺术家,还是艺术资本家?
《HI艺术》主编李昱,在为去年一期杂志写编者按时,正赶巧看了最新的李宇春演唱会,“过去我一直不喜欢这个没有唱功的女孩,但是我完全低估了一个人的成长性。现场没有明显的走调,甚至还有一些有趣的即兴。回过头来,看看我们的艺术家,新作品的进步到底有多少呢?要是不违心,你能说出哪个正在大踏步进步的艺术家吗?”
《纽约时报》记者大卫·巴博萨去年9月造访了中国艺术家张洹在上海郊区的工作室,“与其说是工作室,其实应该说是个大车间。”巴博萨在他的报道里说,“7000平方米的厂房里有一百多个工人,焊工、木匠、美院毕业生……制作着雕塑、装置、绘画等等各种作品。”他在报道标题里用“流水线”形容他看到的一切。消息迅速在中国艺术圈中散布开了,它的令人瞩目之处,在于艺术家今昔对比的强烈反差:十多年前,张洹还是苦苦挣扎在东村的行为艺术家,生活穷苦窘迫。
大规模的“生产”当然不是中国当代艺术家独有,英国最当红的艺术家达米恩·赫斯特也拥有五十多人的制作工厂。但是批评家兼策展人朱其对这种现象提出了“艺术家,还是艺术资本家”的质疑,认为这些艺术家“形成了一种全球化的艺术生产模式,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国际都市、中心城市和地方小城这三点一线的资源”。
生产未必就与创作相矛盾,关键还是看最终的作品。但批评者对繁荣生产之下创作退化的担忧也是合情合理。很多人赞同陈丹青在南方周末2007年度盛典上颁奖时说的“空前繁荣的荒凉”,冯博一也一样。“‘F4’在拍卖市场上的价格,是对他们早期创作的确认和回报。1990年代初,他们也是绝对的非主流、没卖相、实验性。但他们现在的作品呢?下一步呢?这是他们的问题。”
作品像果冻 吃了跟没吃一样
非常年轻的艺术家也提前给拽进了市场大潮。冯博一就为某台湾画廊策划了《七零八落》,更早还有上海的《果冻时代》,主角都是1980年前后出生的艺术家。“果冻时代”这个名字起得真好,他们当中多数人的作品就像果冻:鲜艳、晶莹、爽口,但吃完了就跟没吃一样。
中国当代艺术奖(CCAA)刚把2007年“最佳年轻艺术家”颁给了曾御钦——参加了去年卡塞尔文献展的台湾艺术家。“上一届是曹斐,再上一届有宋涛,再上有孙原、彭禹,去年我们居然评不出内地30岁以下的年轻艺术家。”评委顾振清说,“内地年轻艺术家现在一出校门甚至没出校门就被迫不及待地包装,投身于艺术品生产的洪流,丧失原创追求。”
冯博一的看法要更温和,他认为当下的社会状况跟1990年代比,变化太大,“以往艺术家对社会现实的态度是揭露、批判、反抗,跟现实关系紧张,作品里反映出抗拒或对自由的期盼。现在的年轻人与现实的观众是种顺应。他们的成长过程里没有什么挫折,他们关注个人生活里大一点的小事。但他们也会有焦虑,他们会表达什么,怎么表达,我也不是特别清楚,但值得留意。”
市场强势的时代,不顾市场而专注实验、探索的艺术行为空间更显逼仄,本来应该是由非商业非盈利的美术馆提供这个功能,可是美术馆并没有做这件事。顾振清列举了中国当代艺术“四大怪”,其一就是“美术馆都在做买卖”,另外的是“艺术家不服画廊管”、“画廊变得比(变形)金刚快”和“拍卖行冲在第一线”。
比利时收藏家尤伦斯夫妇开办的“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”去年11月在798开张,这家外来的艺术机构成了国内首家独立的非营利性当代艺术中心。开幕展“85新潮”在圈中引发了“谁的85新潮”这类争论,但展览背后对“85新潮”的历史研究与出版工作,又确实是尤伦斯之前无人能及的。
他们会痛苦
市场繁荣之下,清醒的头脑都很有忧患意识,但说出最不留情面的话的,还是艾未未:“中国的当代艺术在根本还没和现实社会产生什么关系的时候,就一举落进了市场的漩涡。当代艺术存在的前提和理由,就是在社会生活的某些方面替代哲学,与更普遍的人发生更直观的关系。中国的当代艺术从来没有过这层含义,只是在外国价值体系下的一个表演和操练。”
顾振清在去年离开了官方美术馆执行馆长的职位,踌躇满志地在上海办起一份双语艺术杂志《视觉生产》,志在建设“中国价值观和中国内涵”。“怎么拿中国观点、视野去抗衡欧美的价值体系,甚至对外输出价值观?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的暴涨已经伤害到了艺术和学术气氛,双语杂志最能体现文化建构和本土话语权。”
多年“隐修”的艺术家王鲁炎曾经接受采访说:“我想每一个艺术家,即便是向西方后殖民谄媚的那一部分艺术家,他的内心深处也会有一小块干净的地方,也就是说他们自己能够识别哪些艺术是真正的艺术。当这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发作的时候,他们会痛苦。”
对中国当代艺术尚且模糊的将来时,痛苦不痛苦非常重要。但当代艺术又不是独立王国,它密密地裹挟在中国的政治经济现状当中,艺术家内心深处那一小块干净的地方,真会适时发作么?艾未未的态度是极不乐观:“很大程度是因为对政治的失望,对社会权利、义务失去兴趣,中国当代艺术全面丧失对社会美学、伦理的探讨,没思想,不痛苦,不反思。”
2007年中国当代艺术最醒目的话题还是钱。“798艺术节”上出现了直接“码钱”的作品,也许这讽刺有些简单直白,毕竟反映了敏感的艺术家对“井喷行情”的直觉抵触。本报记者 李宏宇/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