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看《子明卷》,因为深受乾隆喜爱,每观赏一次就题诗一首,先后题了48年、50多处,把画卷上的留白处统统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黑字。就是这样还意犹未尽,最后实在没有地方题字了,乾隆在前隔水题了一句“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识矣”。
《富春山居图》真迹,却以赝品之名得以保全“清白身”,可谓离奇大幸。
乾隆逝后,翰林院编修胡敬等校阅石渠旧藏,《无用师卷》编入《石渠宝笈》三编,但仍无人为其正名。
就这样,这幅真迹不受打扰地在清宫里静静地躺了近二百年。直到1933年,北京故宫重要文物南迁,万余箱珍贵文物分5批先运抵上海,暂存至1936年。《无用师卷》、《子明卷》都在其中。
1935年,故宫藏品赴伦敦参加国际展览,吴湖帆任审查委员并负责整理展品,有机会初见《无用师卷》真容。
有一种观点认为,《无用师卷》、《子明卷》的真假是吴湖帆鉴别出来的。而记者查阅的《吴湖帆日记》、《吴湖帆年谱》、《吴湖帆传》等都没有谈及此事,相信这只是一个讹传。
最先看出两画真伪的,实际上是吴湖帆的弟子徐邦达。徐邦达现在是故宫研究室研究员,中央文物鉴定委员会常务理事,有“国眼”之称。
1933年,故宫文物停放上海期间,徐邦达在库房里看到了这两幅真假《富春山居图》。《无用师卷》上明显的火烧和修补痕迹、《子明卷》不合规制的题款位置,引起了他的注意。经仔细考证,徐邦达推翻了清宫对两幅《富春山居图》真伪判断。《无用师卷》终于“验明正身”。
至吴湖帆得到《剩山图》时,《无用师卷》已是举世公认的真迹。《富春山居图》首尾两段得以互为印证。设若世间仍以《子明卷》为真,则《剩山图》真迹只能是吴湖帆眼力所判,与《子明卷》对照之下,恐怕真的会“假作真时真亦假”。
《无用师卷》与《剩山图》虽分隔数百年,却气息相通,正名、现世相隔不过几年。冥冥中,《富春山居图》自有神韵相继,画虽断,而魂未分。
此后的十余年中,《无用师卷》与近百万件故宫文物一起,历尽艰辛坎坷,行程数万公里,辗转运抵南京、四川、贵州……至抗战结束后,陆续运回南京,又于1948年底,被运至台湾。
从此,将它与《剩山图》分隔开来的,就是那一湾浅浅的海峡。
入藏浙博
《剩山图》居于上海吴湖帆“梅景书屋”中十余年,直至1956年。这一年,吴湖帆将他装裱珍藏的《富春一角》长卷出售给了浙江省革命文物管理委员会。
吴湖帆何以舍得转让这幅“梅景书屋所藏第一名迹”?据说,当时在浙江省文管会供职的沙孟海获知《剩山图》藏于“梅景书屋”,心情颇不平静。他想,这件国宝在民间辗转流传,因受条件限制,保存不易,只有国家收藏,才是万全之策。于是,他数次去上海与吴湖帆商洽,晓以大义。吴湖帆看到新中国政府相当重视书画文物,爱护不遗余力,深受感佩,终于同意割爱。
由于当时经手《剩山图》转让的几位当事人皆已作古,这一段文博界传奇的诸多细节已经无法重现。浙江博物馆副馆长汪济英当时也是文管会成员,他的回忆或可弥补一些片段。
汪济英告诉记者,文管会之所以能够成功收购《剩山图》,与其人员构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。
1953年冬天,转业干部汪济英被分到文管会。作为一个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军人,初到这个终日与古物打交道的沉闷机构,汪济英多少有些不适应。但很快,他就被文管会聚集的众多饱学之士所倾倒,至今提起来,汪济英仍对当时一众学者、专家身上所特有的高士风范心神向往。
文管会主任邵裴子,是中国最早一代留美学生,毕业于斯坦福大学,曾任浙江大学第二任校长,在江浙文化界声望极高。他把一大批文化名人召集到文管会之中。
文管会成立后不久,因邵裴子身体不好,就由副主任郦承铨主持工作。郦承铨是名动江南的书画大家、鉴定家,二十岁出头时就已成名。1949年春天,郦承铨正在台湾大学讲学。听说解放军要渡江了,立刻辞掉教职,冒着纷飞战火赶回来,迎接新中国。正是他在任时慧眼识宝,力排众议,拍板决定收购了《剩山图》。
沙孟海先生更是传奇。他是当世中国书法巨擘,曾任国民政府总统府秘书,其二弟沙文求是大革命时期的广州市委秘书长,广州起义时牺牲;三弟沙文汉是新中国成立后浙江省第一任省长;四弟沙文威是中共地下党员,以国民党专员的身份在国民党营垒中隐匿了十八年,利用沙孟海的掩护为革命做了许多贡献。
沙孟海与吴湖帆交情较深,收购《剩山图》就由他具体操办。而为了说动吴湖帆,沙孟海还请来了钱镜塘、谢稚柳等书画、鉴定名家从中周旋。还有著名书法家、文物鉴定家朱家济,著名学者、蒋介石“文胆”陈布雷的胞弟陈训慈……
汪济英说,这样一批深明大义的学者名流,都与吴湖帆有着或多或少的交往,在书画艺术、收藏鉴定上又与吴湖帆心有戚戚,这才能让他觉得,《剩山图》转让给国家保存是真正得其所哉。
没想到的是,吴湖帆虽肯售,文管会要买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。
首先就是价格。吴湖帆要价5000元。这在上世纪50年代可算是一笔巨款了。
“就《剩山图》来说,吴湖帆要价不高,甚至可以说低价转让。”汪济英说,“虽然只是《富春山居图》一角残卷,但它仍称得上价值连城。”
但对浙江文管会来说,这个价格就太高了。浙江省文管会的职责是调查与保护全省的文物古迹和古籍,但不属收藏单位,因此没有固定的购藏经费。一下子拿出5000元,文管会全年经费被占去大半,势必影响其他工作。
另外就是对《剩山图》真伪尚有争议,虽然主要专家都认定吴湖帆所藏为真,但仍有不少人怀疑。个人收藏家花大价钱买了赝品是“打眼”,只能自认倒霉,可要是花公款买到的却是赝品,这个责任由谁来负?
汪济英还曾听说过一个传闻,当时吴湖帆转让《剩山图》有一个条件,搭售一幅元代王蒙《松窗读易图》。对这幅画的争议更大,几乎是众口一致认定赝品。买这幅,几乎就会被看作“知假买假”。这给文管会又出了个难题。不过,这幅画此后没有了下文。汪济英说:“也许搭售一说本就是个传闻,也许最后是文管会做通了吴湖帆的工作,总之文管会还是用5000元买到了《剩山图》。”
最终拍板做出购买《剩山图》决定的,是文管会副主任郦承铨。这个决定可以说是力排众议,当然,郦承铨也承担着极大压力。汪济英说,他曾在郦承铨的一篇文章中看到这样的记录:“余力主购黄公望《富春图》残卷,谤议朋兴……”
虽然当时有非议,但《剩山图》终于入藏浙江博物馆,如今已成“镇馆之宝”。几十年后,《富春山居图》的这幅残卷公开大展,今人大众亦可近观赏鉴,传世名画也由此幸得其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