附:明代经世致用的思潮及其特点
明末,由于王阳明后学的盛行,士林学风"束书不观,游谈无根"(黄宗羲语),空疏已达极点。有的打机锋弄隐语,几近狂禅。针对明末学风的空疏,清初一些学者起而提倡"实学"。所谓"实学",用当时颜习斋的话说就是"实习、实讲、实行、实用之学",而贯穿这所谓"实学"的一个中心思想,便是经世致用的精神。所谓经世致用,就是反对学术研究脱离当前的社会现实,强调把学术研究和现实的政治联系起来。而以解释古代典籍为手段,发挥自己的学术政治见解,并用于改革社会。被称为清初三大儒的黄宗羲、李颙、孙夏峰不用说,其他如顾炎武、王夫之、唐甄、魏禧,朱之瑜、陆世仪、方以智、傅山、颜元、李塨、王源、刘献庭、顾祖禹等等,都是这一思潮中的主要人物(他们提倡的程度和方面,各有不同)。从地域上说,当时有两个中心,一个是江、浙一带,黄宗羲、顾炎武、唐甄,魏禧、陆世仪等是其代表:一个是河北、山西、陕西一带,孙夏峰、李颙、傅山、颜元、李塨、王源等是其代表。他们的社会学说是一致的,都提倡一种与传统的理学不同的崭新学风。评论时政,提出了各式各样的"匡时济民"的社会改革方案。然而,在哲学上他们却各有千秋。有的是唯物论者,有的是唯心论者,有的信仰程朱,有的信仰陆王,有的折衷程朱、陆王,有的既批判程朱又批判陆王,呈现了一种错综复杂的情况。深入地研究这一思潮。该是很有意义的。
一、经世致用思潮的一般特点
学以致用,是先秦孔派儒学的传统。宋代兴起的新儒学即所谓理学(包括程朱理学、陆王心学)在一定程度上抛弃了这个传统,专讲道德性命、修身养性,不务实际。特别到明末的王阳明后学,束书游谈,几近狂禅,学问与社会实际严重脱节。"明之季年,道学弥尊,科甲弥重,于是点者坐讲心学,以攀援声气,朴者株守课册,以求功名。致读书之人,十无一二能解事者。" 甲申革鼎,阶级矛盾、民族矛盾尖锐,总结明亡之经验,他们深感书生空谈误国。黄宗羲说:"夫儒者均以钱谷非所当知,徒以文字华藻,给口耳之求,不顾郡邑之大利大害。" 赵翼总结明末书生之弊说:"书生徒讲文理,不揣时势,未有不误人家国者。" 清初学者在总结明亡教训的基础上,深感必须返虚就实,矫正学风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说颜元"其说于程朱陆王皆深有不满,盖元生于国初,目击明季诸儒,崇尚心学、放诞纵恣之失,故力矫其弊,务以实用为宗" ,这种以实用为宗的学风,也就是他们提倡的经世致用的新学风。
这种新学风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?归纳起来,有以下五点:
(一)"务当世之务"。
顾炎武说?quot;孔子删述六经,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?故曰'载诸空言,不如见诸行事'……愚不揣有见于此,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,一切不为。" "务当世之务",密切联系社会的现实问题,可以说是经世致用学者的为学宗旨。朱之瑜说:"大人君子。包天下以为量,在天下则忧天下,在一邦则忧一邦,惟恐生民之不遂。" 他们把天下、邦国、生民之事都作为"当世之务"的具体内容。李颙说:"学人贵识时务……道不虚谈,学贵实效,学而不足以开物成务,康济时艰,真拥衾之妇女耳,亦可羞已!" 这种康济时艰的精神,与理学的空谈学风,形成显明界限。
(二)勇于任事的精神。
经世致用学者都提倡勇于任事的精神,潘耒称道顾炎武说:"当明末年,奋欲有所自树,而迄不得试,穷约以老。然忧天悯人之志,未尝少衰。事关民生国命者,必穷源溯本,讨论其所以然。" 黄宗羲说:"扶危定倾之心?吾身一日可以未死,吾力一丝有所未尽。不容但已。古今成败利钝有尽。而此'不容已'者,长留于天地之间。愚公移山,精卫填海。常人藐为说铃,贤圣指为血路也。" 这种"不容已"的精神,可以说是对时代的一种责任感。他们认为,圣贤与佛、老的区别,正在于此。颜元说:"人必能斡旋乾坤?利济苍生,方是圣贤,不然矫言性天,其见定静,终是释迦,庄周也。" 因此,颜元立志"生存一日当为民办事一日" 。刘献庭甚至认为不能"斡旋气运","利济天下",就不能称为人。
(三)致力创新的精神。
经世致用学者们要求独立思考,有所创新,绝不蹈袭古人。顾炎武批评明代学风弊病说:"有明一代之人,其所著书,无非窃盗而已。" 强调凡所做学问。必古人之所未及就,后世之所不可无,而后为之。" 颜元则强调"立言但论是非",反对"附和雷同",他说:"立言但论是非?不论同异。是,则一二之见不可易也;非,虽千万人所同,不随声也。岂惟千万人,虽百千年同迷之局,我辈亦当以先觉觉后觉,竟不必附和雷同也。" 唐甄提倡"言我之言",贵在己出,激烈地反对蹈袭古人。他说:"言,我之言也。名,我所称之名也。今人作述,必袭古人之文,官爵郡县,必反今世之名,何其猥而悖也," 所以唐甄一生"不为应酬之文,意所欲言则言之。" 他的《潜书》能和黄宗羲的名著《明夷待访录》齐名,并非偶然。不袭古人,独立思考,贵在创新的精神,使清初的经世致用思想家幻在各个学术领域都别开生面,取得巨大成就。
(四)注重调查研究。
经世致用学者比较实事求是,重调查研究。在这方面可以刘献庭、顾炎武、顾祖禹为其代表。如刘献庭"脱身历九州,览其山川形势,访遗佚,交其豪杰,观其土俗,以益广其闻见,而质证其所学。 他用这种调查访问的办法"讨论天地阴阳之变、霸王大略、兵法、文章典制、方域要害",而成为"清初一大学者"。再如顾炎武,可以说是清初学者中推崇调查研究的典范。"凡先生之游,载书自随,所至阨塞,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,或与平日所闻不合,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。" 他遍游北方,心怀探讨"国家治乱之源,生民根本之计"的目的,一年之内半宿旅店"。"考其山川风俗,疾苦利病"。穷一生之功,写出"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"的《天下郡国利病书》和"规切时弊,尤为深切著明"的《日知录》等名著。地理学家顾祖禹则"舟车所往,必览城廓,按山川,稽里道,问关津,以及商旅之子,征戍之夫。或与从容谈论,考核异同。" 这种调查研究之风,在清初学者中比较盛行,成为清初学风的一大特点。
(五)研究范围广大。
经世致用学者们"引古筹今",研究范围宏伟广大,几乎涉及社会的一切方面--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国家、民族、法律、教育、地理、风俗、人情、自然科学等等。如李颙"倡'匡时要物',少时著《帝学宏纲》,《经世蠡测》、《时务急著》诸书,'凡政体所关,靡不规画。" 黄宗羲则"上下古今,穿穴群言,自天官、地志、九流百家之教,无不精研。" 顾炎武"凡国家典制,郡邑掌故,天文仪象,河漕、兵农之属,莫不穷原究委,考正得失。" 王源说刘献庭"于礼乐、象纬、医药、书数、法律、农桑、火攻、器制、旁通博考,浩浩无涯" 。就是在学术上仍属程朱派的学者,也已经跳出理学道德性命的范围,扩大了研究课题,陆世仪说:"今所当学者不止六艺,如天文、地理、河渠、兵法之类,皆切于世用,不可不讲。" 最具有典型性的,可能是颜元的所谓"六府三事之学"。
根据李塨的解释是:"六府三事,此万事亲民之至道也。言水,则凡沟洫、漕挽、治河、防海、水战、藏冰、鹾榷诸事统之矣;言火,则凡焚山、烧荒、火器、大战、与夫禁火,改火诸燮理之法统之矣;言金,则凡冶铸、泉货、修兵、讲武、大司马之法统之矣;言木,则凡冬官所职,虞人所掌,若后世茶榷,抽分统之矣;言土,则凡体国经野,辨五土之性,治九州之宜,井田、封建、山河、城池诸地理之学统之矣;言谷,则凡后稷之所经营,田千秋、赵过之所补救,晁错、刘晏之所谋为,屯田、贵粟,实边、足饷诸农政统之矣。正德,正此金木水火土谷之德;利用,利此金木水火土谷之用;厚生,厚此金木水火土谷之生也。"
从以上列举的几个人看,他们研究的课题,范围,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理学、甚至经学的范围,他们研究的主要是与国计民生有关的问题,"事关民生国命者,必穷源溯本,讨论其所以然。" 研究范围的扩大,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学术水平和动向。
从以上五点,我们可以看出经世致用学者们在清初所开创的一代新风的概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