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代化进程没有解决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问题
然后我们又回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命题,说中国泱泱大国,有辉煌五千年的灿烂文明,我们要获得自己的知识、自己的文化难吗?非常难。中国现代历史一百年,有人说中国现代化进程从晚清开始,又有人说中国现代化进程从晚明开始,无论你把它推到哪儿去,中国现代化进程没有解决传统中国文化的现代化议题。大家不要以为谁比谁笨,一百年来仁人志士一边抛头颅洒热血,一边致力于重新激活传统文化,使中国传统文化对于我们的生命、我们的日常生活成为可以践行的文化到今天为止没能完成。我举电影例子予以说明。
《南京!南京!》讲的是南京大屠杀,故事从哪儿讲起?从一个日本军人的故事讲起。希望南京大屠杀成为一个被全世界看到的历史悲剧,南京大屠杀要写入人类20世纪大屠杀的体系中,怎么办?我们只能想象有一个有良知的、有灵魂的日本军人,透过他的眼睛看,这个故事才能被世界看到。中国的导演、中国的艺术家不相信我们的眼睛可以是世界的眼睛。大家以为我骂陆川,那么接下来我骂张艺谋,这要讲到他的《金陵十三钗》。
《金陵十三钗》又讲南京大屠杀,可是却也是一个美国人在看,那个美国男人有主体的位置和观看的视点。其实这个美国人的观看视点被张艺谋限制,不能说张艺谋是美粉,张艺谋限定了他的视点。影片中有一个全知全能的视点:教堂上的玻璃圆窗,子弹从那里打来,视点从那里出去,里面的画面通过那儿被看到,外面的事件通过这个窗看到。在宗教建筑学上,教堂圆窗的名字是“上帝之眼”。当然这是开玩笑,哪怕是“佛陀之眼”,佛陀也没资格,一定是"上帝之眼",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西方中心主义的问题、简单的崇洋媚外的问题,而是一个巨大的文化自我中空的一个目光。
王家卫的《一代宗师》,这部电影恐怕是中国的、世界功夫片中的之最,即如此巨大数量的脚的特写。大家可能会说南拳北脚,功夫片里看脚有什么奇怪的,李小龙打得够漂亮,成龙也不差。但是,此脚底非彼脚。如果大家再看这部电影,不光是为了一种炫的功夫效果去表现脚,我们看到在这部影片中所有脚是中国功夫的脚,你们看到脚的特写,看男人的脚、女人的脚、缠足的脚,所有这些脚底是功夫的脚底。你们看到这些脚的特写中全是脚掌落地的,这些脚是平进平出的。这不是我的观点,是我的好朋友台湾教授张先生写的一篇文章里的一个小观点: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,现代、前现代可以有一个比喻,就是前脚掌和后脚跟。前脚掌的文化是现代文明,因为我们身体姿态是前倾的,我们追求的是速度和效率。后脚跟的文化是前现代的,因为我们强调的是稳,强调的是人和土地的关系,强调的是整个身体结构当中的放松和下落。我借这个观点来理解这部电影,看到这是一个有根的脚,会看到脚下的踉跄就是失败的开始,不光是脚,还是整个身体。这部电影中,演员的表演、演员的身体、演员的脸、演员的脚、演员的手,所有一切成为一种对不同差异性的价值揣摩。拍得非常漂亮、非常炫,而且所有炫丽形式自身附载着一种对于传统文化的深切体认,以及对这种体认找到一种视觉呈现的方式。有人说这部电影还原民国好时光,这部电影用所有形式组织在一起时,使得民国影像是怀旧的,但怀旧是被曝露出来的,当一个怀旧是被曝露出来时,就成了梦之影或者影之梦。换句话说,就不仅仅是指称了某一个特殊时代、某一个特殊人群,而是指称着现实的行为方式:触摸历史和触摸传统文化的一种努力、一种尝试。
中国文化自觉是一个危机性的急迫命题
新的民族主义者越来越多,张嘴就是"五千年辉煌文明",你没有反驳进一步追问我们五千年的辉煌文明,中国文化所形成的一系列不同生存的、生命的、社会的、人生的,除了厚黑学和宫斗之外,你们还知道什么?我看北大网上字幕组翻译字幕时,突然发现在美国电影中不断出现两个字:“宫斗”,一会儿出现“宫斗”,两会儿出现“宫斗”,我很好奇美国人说“宫斗”到底说什么?所以认真看了一下发现是“politics”。政治就是“宫斗”,这竟是我们唯一触摸历史和文化的路径。但拜托,在宫斗之外还有真实的政治,在宫斗之外还有太多的价值和生命的方式。所以我的基本前提是中国文化自觉在今天是一个危机性的、救亡图存的急迫命题。
有一次我被一个朋友在国际学术会议上痛斥,但心悦诚服:当我说帝国主义的威胁是亡国灭种的威胁,是一种神话时,那个朋友站起来说“怎么是神话?”他列举了大量的例子说亡国灭种并不是不可能。那次我心悦诚服,认为他的反驳是对的。所以我说我们为了应对这样的亡国灭种危机、救亡图存了一百年后,我们付出了很多代价,其中代价之一是整个民族经历了深刻的文化自我流放。我们今天的文化、我们的身份成了某种被放逐的、难以召唤的课题,所以我们必须假装成美国人或日本人才能看见自己的历史、自己的文化、自己的创伤,我们也相信只有化装成美国人、日本人等人时,才能让世界看到我们这个课题。这是一个重要的代价。
结语:救亡图存了一百年后,我们付出了很多代价,其中代价之一是整个民族经历了深刻的文化自我流放,数码转型改变着人类的生存方式,当下的中国正是“1984”与“美丽新世界”的结合体,中国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,只有在认识自己的文化,理解并接触到多种文化的基建上,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。
戴锦华,北京大学教授,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兼职教授,博导,北大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。国内电影批评和文化研究方面的领军人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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