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编者按】2014年1月10日下午,由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、中国现代文学馆、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、北京磨铁图书联合主办的“从家乡到故乡——刘亮程自选集出版暨作品研讨会”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,李敬泽、梁鸿鹰、阎晶明、梁鸿等嘉宾出席,腾讯思享会现场报道。作家刘亮程现场参与互动交流,他表示“认可万物有灵、众生平等是一个作家的基本态度,文学就是情感的交流术,作家应该有和其他事物沟通的能力,包括和牲口沟通”。谈及文字中传递的神秘和恐惧感,他认为这二者“是成就一个作家的最大财富,一个有神秘感和恐惧感的作家才能走到最后,才能把人性中最本质的东西呈现出来”。以下为实录:
写作对我来说是逍遥和拯救
提问:您作品有很多属于儿童文学或者童话的元素,您写到一只蚊子的叮咛,写到一只老鼠,非常有童趣,充满童话思维。您的写作是否受其它作家的影响?还是说是“开天眼”,完全是天赋?
刘亮程:“开天眼”的说法完全是虚构的,一个作家在他写作过程中可能会受到许多中外和古今作家的影响,但最后影响和启发他的是他身后的生活阅历。许多作家影响过我,但是他们对我的影响肯定没有家乡一场风对我的影响更大。我写《一个人的村庄》的时候已经30多岁,我以为自己是用成年人的视角在写作,当《一个人的村庄》完成之后我发现其实是在用孩子的心书写。“闲人”和“孩子”这两个角色决定了《一个人的村庄》最基础的东西,文中的主人翁“闲人”无所事事,整天在村庄里外游荡,扛一把铁锨从来不挖地,不关心春种秋收,只关注风来风去,云起云落,花开花谢;从来不务农,不低头种地,每天抬头看天,这个闲人关心的最大一件事就是代表全村人早早起来,站在村东头迎接太阳升起,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最重大的一件事不是谁出生了,不是树长高了,不是粮食收成了,而是太阳要出来了。如此重大的事件没有人关心,没有人去迎接日出,闲人代表村民去迎接。每天太阳落山之前,闲人站在村口用自己的方式面对太阳落山,他认为此时此刻,天底下最大的事情不是改革开放,不是朝代更迭,而是太阳要落山了。闲人就关心这些“天地间的大事情”,闲人从来不忙政事,他走路的时候选择顺风走,刮西风时朝东走,风停人停,到谁家去从来不动手推门,等风把门刮开走进去,之后等风自然把门关住,就是这样一个闲人。这个闲人恰好有一个5岁孩子的内心。
8岁的时候我失去了父亲,有过一段非常不幸的童年。当我写完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之后,我发现我的内心快乐无比,我通过写作拯救了自己,靠写作成功地修改了自己不幸的童年。当我通过写作回到那个小村庄的时候,回到刮过村庄一场又一场风的时候,回到那个村庄的早晨和傍晚、阴天和雨天的时候,我发现那些曾经有过的生活苦难都被这些自然的生活信息所遮蔽。我让自己变成一个快乐的人,成为一个内心充满欢喜的人,而不是一个诉苦的人。我通过这本书的写作把我个人苦难消化了,把我个人沉重的生活放下了,我让我的童年像云朵一样飘起来,像一只蜻蜓飞过一个村庄,写作对于我来说是逍遥和拯救。
文学是往后看,经历第二次人生
提问:《一个人的村庄》这本书写很久了,那个时候您的理想状态是当一个“闲人”,你沉醉在那个世界独自凝视它。这么多年你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,回顾这一路,现在您自己又是一种怎样的状态?
刘亮程:其实写《一个人的村庄》时候,我已经离开村庄在乌鲁木齐打工。《一个人的村庄》是我在乌鲁木齐打工期间回望我的乡村生活而写的,我花了长达十年左右的时间完成,之所以要塑造一个闲人是因为我的童年太忙了。我8岁先父不在,我开始当一个劳力干活,打柴火,抓猪草,各种各样的事情。忙碌的童年印象让我想当一个闲人,想当一个懒人,想当不劳而获的人,想当每天躺着只想事不做事的人。在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中,我成功塑造了这样一个人。我现在终于获得了一个“闲人”的生活,到新疆作协以后不用上班,整天待在家里看天,想以前的事情。我觉得我的文学之路可能就是一场回望,我认为好的文学都是在往后看,而不是往前看。当我们经历一段生活回望它的时候,仿佛是在经历第二次人生,人世间所有经历回来,我们仿佛重活了一次,文学是我们在世间找到第二次滋味,我们活出另外一个味道,这种味道叫文学的味道。
我50年时光在我的文字中活出了一种味道,这种味道是我通过文字呈现给大家的,一个人对人世间的又一次抚摸,对短暂人生第二次回味,这种回味更重要,更加令人信服。我通过文字又一次走过人生,又一次回到我的童年,把孤苦、没有父亲的孩子从童年的阴影中带了出来,带到了今天,所以我今天非常快乐,这一切都是文字在帮助我,它让我有了这样一次机会。假如我不从事文学的话,我不会完整回味自己的童年,不会再度抚摸自己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