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文章选载自《中日之间》一书,作者:刘柠,中信出版社出版)
中日关系史上一段“迷惑”与“麻烦”的公案
2011年,日本出版了一部书:《日中国交正常化》(以下简称《日中国交》)。作者日本中央大学教授服部龙二,是一位中国问题学者。该书付梓于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前夕,是一部对中日两国复交前后历史的回顾、检讨之作,故备受学术界的关注。甫一刊行,该书便上了各大报纸的书评版,也引发了“赞否两论”。
正面评价不在话下:荣膺日本《每日新闻》主办的亚洲太平洋奖的特别奖和《朝日新闻》主办的大佛次郎论坛奖。尤其是后者,评委中不乏诸如前东大校长、京大教授和《朝日新闻》论说委员等学界大腕,自创设以来,一向为士林所重。而负面评价,也相当刺目:老一辈汉学家、重量级学者矢吹晋教授撰写长篇书评《探寻日中相互不信任的原点—大佛次郎论坛奖·服部龙二著〈日中国交正常化〉的读法》,指其是一部“愚蠢、拙劣之作”;该书副标题虽为“田中角荣、大平正芳和官僚们的挑战”,实质上却始终停留于官僚们“自我陶醉”、“自吹自擂”的层面,“听不到田中和大平的肉声,庶几等于抹杀”;“该书的腰封上赫然写着‘什么是真正的政治主导’,却令我误读成‘什么是真正的官僚主导’”,难掩“对此书深深的失望”。
在“温良恭俭让”的氛围颇为浓厚的日本学界,桃李满天下的前辈学者竟以如此“酷评”指摘一位后学的研究,实不多见。如果不是从后者的研究成果中发现了相当的学术瑕疵,或感到某种学术立场上的冲突,矢吹教授绝不至于光火至此。由于该问题也涉及中方,牵涉到中日关系史上一段著名的公案,而对那段公案的解读,则关系到作为两国关系基础的历史问题之“解决”与否。兹事体大,敢不关注!
田中“问题”道歉
1972年9月25日,北京时间11时30分,以内阁总理大臣田中角荣为首,包括外相大平正芳、官房长官二阶堂进等政府和执政党内高官共52人的庞大代表团乘坐的日航专机抵达北京首都机场。这是战后日本飞机首次进入北京。鉴于日本国内严峻而微妙的政治“磁力场”及邦交正常化谈判本身的艰难,田中对身边人说:“(来北京)做好了死的准备。”
当晚,人民大会堂宴会厅举行盛大欢迎晚宴。中日双方出席者逾600人,大大超过了尼克松访华时的规模。中方的准备工作极尽周到。军乐团现场演奏日本国歌《君之代》和《佐渡小调》、《金比罗船船》和《鹿儿岛小原节》(分别为田中、大平和二阶堂各自家乡的民谣)等日本歌曲;周恩来总理亲自执箸为田中布菜,斟茅台酒:“这酒,喝多少杯都不会上头。”
周总理在欢迎田中一行的祝酒词中,首先回顾了中日两国两千年来友好往来和文化交流的历史。接着,话头一转:
……但是,自从1894年以来的半个世纪中,由于日本军国主义者侵略中国,使得中国人民遭受重大灾难,日本人民也深受其害。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,这样的经验教训,我们应该牢牢记住。中国人民遵照毛泽东主席的教导,严格区分极少数军国主义分子和广大的日本人民。……
首相阁下,你访华前说,两国会谈能够达成协议,也必须达成协议。我深信,经过我们双方的努力,充分协商,求大同,存小异,中日邦交正常化一定能够实现。
在全场起立、干杯之后,田中走上主席台,致答谢词:
然而,遗憾的是,过去几十年之间,日中关系经历了不幸的过程。其间,我国给中国人民添了很大的麻烦,我对此再次表示深切的反省之意。第二次(世界)大战后,日中关系仍继续处于不正常、不自然的状态,我们不得不坦率地承认这个事实……
为了便于译员口译,田中的致辞按意群断开,每段间隔之后,都响起预期的热烈掌声。可“麻烦”一句既出口,台下却安静得出奇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在国会讲坛上以雄辩著称的田中,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,后半段的内容像照本宣科,显得有些僵硬。
田中致辞时,中方译员,生于台湾、在神户长大的林丽韫就坐在周总理的旁边。当她听到从麦克风中传来“添麻烦”云云的日方翻译的瞬间,直觉“译法不太好”。同在一旁忙着为各国大使传译的英文翻译唐闻生嘀咕了一句“太轻了”,林丽韫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当时,与田中同时立于主席台一隅、担当口译的,是日本驻香港总领事馆的外交官小原郁夫。小原在中国出生、长大,回国后,又毕业于东京外国语大学中文系,中文地道得像母语。据他回忆,讲话稿是事先翻译好的,逐字逐句校对过,包括在哪里停顿等细节问题,均在讲话前与田中本人沟通过。“讲话者没说的话,(作为翻译)不可能说。也不是没有脱稿当场发挥的讲演者,甚至不乏频密发挥者。但田中总理的情况,完全跟文章一样。”因此,现场口译“误译”的可能性,可基本排除。
当晚宴会结束后,中方即刻召开内部会议,紧急讨论田中道歉问题。据说,认为道歉规格不够、提出严厉质疑的,是彼时刚刚复出的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、中日友协名誉会长郭沫若。战前,郭沫若曾长年在日本留学、流亡,被认为是中国屈指可数的“知日派”。
田中自然没想到问题有多么严重。翌日早餐,是中日混搭的菜单,除了海苔、和风渍菜和梅干(均为田中的嗜好物)外,自然少不了田中的最爱—味噌汤。味噌原料,则特选田中常年食用、非此不可的新潟县柏崎市百年老店“西牧”的三年陈酱。刚从旅途疲劳和前晚茅台酒的宿醉中缓过劲来的田中,神清气爽,食欲大振。餐桌上,见大平和二阶堂相互以汉俳唱和应酬,说了句“俺不学无术”,便回到自己的房间,以颇为自信的书道,挥毫写就一首中文诗:
国交途绝几星霜,修好再开秋将到。
邻人眼温吾人迎,北京空晴秋气深。
这首诗当天便以手迹图版的形式刊登在《每日新闻》的晚刊上。可田中万万没料到,几小时后面对的一个棘手问题,足以令他食欲全消。
当天下午(9月26日),中日双方举行第二次首脑会谈。周总理一上来就对前一天晚上田中的“问题”道歉提出了批评:在中国,某人不慎把水泼在女孩子的裙子上,说给您“添了麻烦”—这是一种轻微的道歉。而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,日本人民也深受其害,用“添了麻烦”作为对过去的道歉,中国人民是不能接受的。
至此,一桩中日关系史上旷日持久的公案已经酿成,其真相扑朔迷离,至今仍间或发酵。
“迷惑”何以成“麻烦”
不用说,麻烦是出在所谓“添麻烦”的表述上:田中讲话日文原稿中的“迷惑”,被译成了“麻烦”。当然,若是照字面直译的话,如此翻译应该是不成问题的。日方邦交正常化谈判的实务主导者,时任外务省中国课长、后任驻华大使的桥本恕负责起草了讲话稿文本,他坚决否认“误译说”:“绝不是误译。”后来,他曾回忆说:
从战争结束,毕竟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。从道理上来说,日本是战败国,中国是战胜国,大家都明白。可是,日本大多数人,从当时直到现在,仍觉得是跟美国打仗战败了,而不认为是输给了中国。虽说也承认日本军对中国做下了很过分的事,但日本民族的“矜持”,也是我想努力保持的。我就是抱着这种想法起草的文本,大平外务大臣和田中总理看过,完全没修改。
作为被首相委以重任的职业外交官,桥本虽然深知“日本军对中国做下了很过分的事”,但顾及“不认为是输给了中国”的国内舆论(这种舆论甚至让田中“做好了死的准备”),他在道歉问题和捍卫“日本民族的矜持”之间,试图寻找某种平衡。1992年9月,他在NHK(日本放送协会)纪念邦交正常化20周年的特别节目《周恩来的决断》中,对记者谈道:“考虑到日本国内的舆论,那已经是到了极限的提法……我考虑了不知多少天,推敲了不知多少次,夸大一点说,是绞尽脑汁写出的文章。当然,文章也给大平外务大臣和田中首相看了几次,得到了他们的同意。”
不仅如此,据小原郁夫回忆,按照外交惯例,译成中文版的田中讲话原稿事先交给中方,由中方打印之后在会场发放。同样,周总理的讲话稿也被译成日文,提前发送到出席者手中。就是说,对于“添麻烦”的表述,中方应该在田中讲话前就有所了解。
桥本虽然是田中讲话的第一起草人,但他当然不会闭门造车,事先理应对首相在中日复交问题上的立场和姿态有所把握。据矢吹晋考证,田中早在出任首相之前的1972年3月21日,便曾在众议院商工委员会上,以通产相的身份进行过一次答辩。他联系自身曾于1939年至1941年作为一名士兵被派驻“满洲”时的亲身经历,谈到尽管自己未曾杀、伤中国人,并为此而“感到高兴”,但毕竟在“二战”中丧失了众多的友人,对战争的实态还是有所了解。“我确实真心感到,给中国大陆添了太大的麻烦。因此,日中复交之时的头一句话,还应该是‘添了太大的麻烦’,对此我认为有必要从内心伏首。两国之间永远不能再战。至少我们应该表明一种强烈的姿态,那就是日本绝不再搞像过去那样的事情……”
仅两天后(3月23日),在众议院预算委员会第四分科会上,田中进一步阐明了自己的立场:
……我对中国大陆,不断使用的表达是“到底添了巨大的麻烦”。不仅在公共场合如此,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亦如此。添了麻烦,是一个事实。日中要实现邦交正常化,首先要向对方表示发自内心的道歉:添了太大的麻烦。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,作为邦交正常化大前提的、诚心诚意道歉的心情,都不会改变。……须超越恩怨,从新的视野、立场和角度出发来谋划日中邦交正常化。对那些“向后看”的东西,要画一个明确的句号,然后作为新的起点……这是我对中国问题的一个信念。
应该说,这里的“添麻烦”,虽然听上去似乎不及中国人所理解的那种程度,但作为一种反省的表达,在日文语境中也许并不轻。
不仅田中,从后于1978年与中方达成《中日友好和平条约》的前首相福田赳夫,到接见初访日本的中国副总理邓小平的昭和天皇,也都曾有过类似“添麻烦”(迷惑)式的表述。可见,“添麻烦”确乎是一种“准公式”的道歉表述,且规格并不很低,至少应该不是中国人所理解的那么低。
日文中的“麻烦”,写作“迷惑”(meiwaku),而后者的语源在中国。此段公案的后半段,毛泽东曾向田中赠书,暗示“迷惑”的出处与文脉—此乃后话。矢吹晋曾对“迷惑”一词在日文中语义学上的变化做过一番深入的研究,指出其在中日文语境下的不同含义。他认为,中文的“迷惑”,自《楚辞》和《魏志倭人传》时代以来,基本没有变化。现代汉语中,至今仍在与《楚辞》差不多的语境下使用这个词。而在日文中,截至镰仓时代前期,该词仍与汉语同义。从镰仓时代末期起,“迷惑”一词开始呈现出某种语义上的转化,并在现代日语中定形,成为所谓“日本语之中的汉语”,即以日文特有的汉语训读来发音,与作为语源的中文古典有关联,但原有语义已被部分颠覆(转化),成了以汉语表示的日语词。诸如此类的词,在日文中屡见不鲜。除了“迷惑”外,还有“得意”、“勉强”、“合同”、“敷衍”、“地道”等,不一而足。
就“迷惑”而言,权威的日文词典《广辞苑》(第五版)的解释,主要有三个意思:1.因不知如何做而犹豫不决;2. 感到为难痛苦,苦于某件事;3. 被他人置于某种困境,感到难办。而笔者手头的日文词典《三省堂古语词典》的解释,则有两层意思:1. 因不知如何做而困惑,迷失张皇,惊慌失措;2. 为难。上述两种词典的权威解释,与田中话语中的“迷惑”的语境像又不像,似是而非,但肯定不是像“添麻烦”那样简单的意思。日文古语中,还有诸如“迷惑千万”、“迷惑至极”等用法,可以说都是作为古汉语的“迷惑”,经中世以来的武士文化“发酵”、转义后,又重新作为日语沉淀的结果。矢吹晋甚至认为,那种“包含了‘万感之念’的‘迷惑’的用法(在今天)已经死亡”。而日本既如此,遑论中国?在这种情况下,田中一句“迷惑”发言,令中方困惑不已,便可想而知了。
不过,客观地说,这种从历史文化到语义学上的学术探究,虽然是汉学家矢吹教授的强项,但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工作,包括职业外交官桥本恕。桥本不谙中文,却被田中委以重任,作为邦交正常化谈判具体方案的策定者和田中讲话稿的“枪手”,虽然是“绞尽脑汁写出的文章”,但他反复“考虑”、“推敲”的,笃定只能是日文原文,而不是如何译成中文的问题。可他在1992年9月接受NHK采访时,面对记者“是否误译”的提问,却一边坚决否认“误译说”,同时仍一味强调原文措辞的初衷。说白了,两者完全想两叉了。
对此,矢吹晋指出:“桥本但凡把在原文推敲上所费功夫的一成用于推敲中文译文的话,兴许就避免了历史的误解。在这个意义上,只能说是这位不通汉语的中国课长的界限之所在。”因为,从田中内阁决定推动邦交正常化之初,为确保万无一失,尤其要维系与美国及日本国会的挺台湾势力(青岚会等)的平衡,确立了排除外务省“中国帮”的应对方针,具体实务直接由“美国派”外交官僚栗山尚一(历任外务省条约局长、北美局长、外务次官和驻美大使)和中国课长桥本恕主导。连桥本的顶头上司、亚洲局长吉田健三都被桥本排除在政策决定程序之外,可谓“下克上”。
矢吹晋对桥本恕的盲目自信深恶痛绝,以为正是这种“官僚的自我保身与浅薄自负”,“招致日中间相互不信的悲剧”。令矢吹教授愤怒不已,甚至不惜以如此“酷评”来指控者,还不仅仅是翻译问题上的刚愎自用。